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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向高速公路

  • Writer: Akaaaa
    Akaaaa
  • Mar 16
  • 9 min read

1


此刻你终于下定了决心,开上了南向高速公路。

”可是家在哪里?“ Gary坐在后座,扒在皮质座椅上问到。

你不做声。其实你也不知道家在哪里。

你只知道你需要开上这条通往南部的高速公路。


你想回家,一直想。

过去的十五年里,你去了好多个好多个地方。雪下到5月的C市;飓风掀翻城镇以至于不得不全城撤离的G市;N市猫咪一般大的老鼠;还有整年阴天,阴雨阴郁到心能拧出水来的S市。

好像要描述这些地方的时候不得不想起最极端的一些特点。

但当然还有C市夏夜明镜一般的湖水,和G市常年柳絮飘飘的绿树;灯红酒绿夜夜笙歌的N市和…你想不出S市有什么好。

你和你的白色的小车在不同的城市流转 ——  随波逐流,也许。


你余光撇了撇左后侧想要超车的一辆凯迪拉克,并没有让它得逞。对方发出一声短促的喇叭声,落在车流中慢慢离你远去。

但你也终于下定决心了。


你想回家,一直想。

但好像过去的辗转,每走一步都离家乡越来越远。

“再也回不去了”Gary吸了吸鼻子,然后打了一个喷嚏。

你闷哼一声,冷笑或是嘲讽。





2


你并不记得多少了。

所有儿时的记忆都被压缩在一些感观里。潮湿的气味,温度。还有很多汽车。

很多很多汽车。


“呎”你一个急刹车。101堵住了。

是的,还有急刹车,轮胎在地上发出尖叫声,短促的,尖叫声。还有数千分贝的喇叭声。

Sounds like home. 你在心里闷哼一声

“Sounds like home, 咳咳咳...” Gary 被急刹车勒住了胸口,一边咳嗽,一边默默地重复了一遍。车的尖叫声此起彼伏。


“已经堵车好长一段时间”,Gary打了一个哈气。

你变得不耐烦起来,抖腿,打开窗户,关上,又打开。窗口有南面吹来的风,湾区的风始终是略带温热的,和家乡的比起来,夹着一股软绵绵的废气、原油、唾骂声、和其他一些资本主义副产品的味道。

人们被困在公路上,天空随着余下的汽车尾灯一起颤抖。也可能是你快睡着了。你试图闭上眼,睡眠却没有如期而至。其实你十分的清醒,就和被困在公路上,勉强维持着的秩序里的人们一样。





3


一公里接着一公里,你手握方向盘,向前开去。其实你甚至不知道这条高速公路通向哪里。

车灯一排排的亮起,从连成一排的光条,到零星的光点,然后什么都没有了。

你终于开到了荒无人烟的地方。车速慢慢加到了80, 90, 100,没有人,事实上什么都没有,路灯也消失了,只有高速上弯弯扭扭的线反着光,像一只射出去的矢量箭头。


你打开收音机,似乎只能收到一个电台,模模糊糊的声音好像在不断念这一些名字。






4


雨越来越大,你终于还是没有忍住,把车停在路边。带上兜帽,雨刷刷的砸在你的冲锋衣帽檐上。你缩在衣服里,像缩在一个极小的房间里一样,蹲在路边抽烟。

烟味甜蜜而永无止尽,沿着口腔喉部,缠绕在肺里。你把烟吐出去,一口雪白的,碰到雨时被瞬间打落满地。

拉开距离看,溶解的黑夜里有一只猩红的小光点。


夜里冷极了,雨冻得令你夹着烟的手指发酸。

你甩了甩头,雨水散落一地。

“像条狗,” Gary在一旁笑。

“落水狗,”你叼着烟含糊不清。


然后笑,你恶狠狠的笑,你和你的幽灵一起。

“呵呵呵呵呵...” 笑声在雨中不太能分辨出来。


你弹了弹手中的烟,又抖了抖水花。

“要上路了。”





5


事实上没有人说你脑子是正常的。

从小时候开始就这样了。


“你在和谁说话?”邻座的同学一把勾住你的肩膀。

你回过神,意识到你又在自言自语了。

“没有谁。” 

“我在背诵课文......” 你顿了顿说道,试图蒙混过关。


你看着周围的同学聚在一起窃窃私语,好像在说你,好像在说别的。但总之是你无法理解的事情,你无法回应,至少回应出一个对方希望听到的内容。你无法猜到那是什么。

嗡嗡嗡,他们说的话在你的脑中模糊不清,哪怕你用尽一切力气去捕捉字符的形状。

可你辨识不出。


于是你咧开嘴,笑。

于是你皱起眉,骂。

在你观察到有人做出情绪表达的时候,你用你所有的力气去模仿,最快的模仿。





6


你从方向盘上醒来。

还好路上没有人,还好路十分的直。短暂的神游并没有什么影响。

Gary翘着二郎腿,漫不经心的哼着歌。

你觉得耳熟,但一时想不起名字。这种时候总是难受得慌,你捋了捋头发,又抓了抓脖子

“喂,这是什么歌?”你终于忍不住,从唇齿中挤出这么一句。


”哼~哼~~哼“ Gary没有搭理你,继续哼,随后大声唱出声来。

”啦啦啦~啦啦“




7


你的母亲其实没有唱歌给你听过。从有记忆开始,至少。

黏在海马体里的回忆被酒气,力量悬殊的肢体对抗,和严厉的呵斥遮盖过去。

无法理解世界的你把自己缩在一层厚厚的衣服里,和你的幻想世界一起。你总是挑选领子大的衣服,然后把它竖起来。

这样会轻松一些,你不用去模仿别人笑,或是嗔怒。


但也许,就像要描绘一个城市一样,记住的好像都是一些最极端的特点。

也许,还有很多很多温情的时候。但你不记得了。

“你想不起来了。”Gary说。

是有的。你把遮住眼睛的头发捋到耳朵后面。


但那个时候起,就总是想逃离的,家,或是什么别的东西。

然后你去了与家最远的地方,你来到地球的另外一端。





8


可Gary总会在你不知道如何回应的时候出现。你看着他游刃有余的说出你不知道可以这样组合的词句。你咧嘴 — 笑 —由衷的。


下课铃响起,一群男生们吵闹着带着球跑去操场。Gary慢悠悠地从书包里偷偷掏出漫画书,递给你。


你把一切都告诉Gary,你得意地找到妈妈藏起来的电脑房的钥匙,你暗恋着同班坐在最后一排的长发男生,你懊恼着本周周记又写不出来了。


Gary总是带着一副漫不经心的笑容,仿佛世界上没有什么值得他认真对待的事情。打闹一番,嘲笑你,或是认真倾听。





9


Gary终于停止了歌唱。

一种巨大的寂静像落在车顶的暴雨一样,向你冲刷而来。


你终于想起那是你俩在初中一起分享的歌——

“xxx”你说

“什么?你说话了吗?” Gary 好像睡着了,睡眼惺忪的声音

“xxx ”你好像发不出声音。雨声也太大了。你在内心想。

后面又没有了声响。


歌里讲述了一个小女孩与一只小鸟的故事。受伤的女孩遇到受伤的小鸟,试图获救的故事。最后他们为了吸引大人的注意力,一起从楼上跳了下去。





9


路好像无尽的漫长,南向高速公路。


你开始疲惫,疲惫于一切。

每日上班与下班,堵在路上,下高速,煮饭,洗碗,更新衣柜,做一切维持体面的事情;也还要:谈论女权主义,在表达激进观点的同时环顾四周,用一种温和派的姿态。

你也变得更善于掩饰了,你能猜出对方想听什么,你把意愿编织成话语,套在各种”主义里,泼向对方。


总之不能休息,休息是不体面的。


所以南向高速公路通往哪里呢?

你其实做足了研究,你在网上搜寻了所有的讯息。自从四年前凌空在北美出现了这条路,就众说纷纭,很多人自称去过又从那里回来。

“是桃花源,那里有充足的资源。”

“是虚空,空无,空白。”

他们这样说。


可你内心涌起的信念,也许你可以在那里找到家的方向。


“你有多久没有回过家了?”Gary摇下车窗,新鲜的空气涌进来,和黑夜一起包裹住你。

“家?” 你揉了揉疲惫的眼睛,手指也因为一直握着方向盘,僵硬到疼痛。


上一次回到南市是在两年前,住在母亲家里。

母亲搬到了更偏远的地方,没有车似乎哪里也不了。你看着南市建起宛如任何一个大都市一般宽阔的道路。好宽,站在面前感觉自己好小好小。

你好像哪里也去不了。





10


你还记得你和Gary站在拉萨路的树影下,婆娑的树影在他的脸上一晃一晃,你看不出他的表情。


你问:“我们不是朋友了吗?”

他耸了耸肩道:“这是没有办法的事。”


你不知道这时得做出什么表情,或者做出什么回应。你愣愣的站在那里,说不出一句话。

“哦。” 你不记得隔了多久,好像很久很久。久到你觉得,按照正常人的礼仪,必须需要做出一个回应了。

但也许只过了千分之一秒。


“嗯,” Gary点了点头,“那我走了哈。” 他转身往学校里走去。你看见门卫坐直身子,不耐烦的扫了一眼Gary的学生证,又躺回去。你看见Gary背后校服的白颜色消失在视野里。


千分之一秒之后,你也转身,回你的学校去。夏天的南市潮湿而闷热,站了一会儿,你能闻到头发上缠绕着汗液的酸臭味。






11


南向高速公路非常直,似乎一条弯路也没有。车的灯光被雨水拉的老长,在路上跳起舞。

也许你困了,你心想,

你在路边看见忽闪忽闪的光亮,很细微,一团一团,一簇一簇。光团中你隐约看见一个撑伞的人,那个人长得很像你自己。


你忽然意识到,电台里念的是“南向高速公路的失踪者名单。





12


然后你离开了南市。你去了很多地方。

然后不知道过去了多久。


“你听说了吗?Gary出事了。” 你看见母亲发来的这条信息的时候,你正坐在上班的地铁上,得力于你在N市住得远,从起始站出发,总是有座位坐的。身边一只老鼠正从你的脚旁试图拖走隔夜的比萨饼盒子。你觉得它努力的样子有一些值得敬佩。


N市地铁里的信号很差。“哐当,哐当...”地铁开过铁轨顿挫的声音。最后一格信号也消失了。

像素化的屏幕以极高的频率忽闪着,以至于像—— 呼啸过的地铁盖住了脑子中的声音。

但你好像能看见屏幕在眨眼。

你也好像看见屏幕在流泪。


但你不知道你需要做出什么反应。


你和Gary的对话停留在十年前,拉萨路的夏天。你们甚至不是朋友。

“可如今他死了。” 你张了张口,好像把这句话说了出来,也好像没有。和许多尚未成型的话语一样,仍然卡在你的脑海里。


比萨饼盒子卡在地铁座位下。你终于忍不住,弯下腰把盒子拽了出来。

死去的食物与活着的微生物散发着一股酸臭味。


在34街,你准时的下了地铁,一条来自过去的,遥远的消息也许不足以构成不上班请假的理由。





13


“你在想什么?” Gary 坐在后座拍打着节拍,摇晃着身体。

你感到喉咙干涩,说不出话来。手指愈发的酸疼。


收音机里有人在播报“南向高速公路的失踪者名单。


路程好像停滞了,唯一能证明你们还在移动的是时速表上的指针。

你们在向前走吗?你不确定。四周的一切开始融合,永恒的黑夜包裹下,又像空旷的雪原。白与黑在虚无里失去了意义。


在不知道开出多久之后的现在,你想,也许你并不能找到回家的路。家从未存在过,在你不被接受的过去,与西西弗斯般疲惫的未来里。


你想,你是来告别的。


“Gary,”你喊了一声。

后面安静的毫无声响。


“我写过一封信,” 你说道。“十年前,写过一封。“

“里面记录着一些失败与怨恨的话。关于终于说出那天的难过;还有一些日常,关于早上不想从床上爬起来的事情。”


“但我没有寄出去… 我...”

那封信最终的下场与吃剩了的半包软掉的薯片一样。


“我现在终于可以说出来了,” 有些东西在你的身体里被折断,一簇神经,一簇悲伤。“而我已经没事了,我可以好好活着,有朋友,有一份工作,也可以好好融入社会,我甚至有举办party。

“你不用担心,”





14


雨终于停了。

你把车窗打开,你把车篷打开,你把一切能打开的东西都打开。你的眼,你的耳,还有你的心。

“I cannot see a thing.” 你唱了出来。

冷风灌进你的身体里,勾勒出眼球的轮廓,还有心脏的形状。

在漫长的旅途中,天好像没有亮过。夜里一切都被黑暗吞噬,世界开始瓦解,只有高速上弯弯扭扭的线反着光,像一只射出去的矢量箭头。


“没有人能听得见我。”你大声的唱,声音在虚空的灰色里湮灭。

“但我能听见你。” Gary收起平日嬉皮笑脸,严肃的辨认不出形状。好像与周边的一切融为一种灰色。一切都在融合,或者解体:认知上的,物理上的,语言上的,一切的,停止了作用。

与你的笑容一起。


“xx...” 你听见有人喊你的名字。


你回头看去,身后空无一物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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